影評 《攻佔羅浮宮》

    蘇古諾夫的新作《攻佔羅浮宮》聚焦在二戰時期德軍佔領巴黎時，羅浮宮館長賈克喬札為了因應戰亂事先安排館藏移送法國各處城堡避難的歷史事件。上次看到以同一主題作為創作題材是在谷口治郎受羅浮宮邀請所完成的漫畫作品《羅浮宮守護者》中，然而兩位創作者都不甘於只談論歷史事件，就像谷口治郎讓生活在現代的漫畫主角游移在夢境與現實中，而能夠與寄宿在作品中的靈魂與已逝的創作者對話，蘇古諾夫在電影裡的做法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首先，電影的形式就十分特殊，蘇古諾夫安排了若干演員重演過去的景像，穿插大量史料，這沒什麼特別，許多紀錄片都會倚靠重演讓觀眾獲得宛如現場經歷的體驗。有趣的是，蘇古諾夫卻在片中扮演自己，以畫外音的方式不斷跟片中演員乃至觀眾直接對話，甚至安排拿破崙的鬼魂與自由女神瑪麗安娜出現在羅浮宮中。不只如此，片中經常出現古今事物同時出現在同一畫面中的情形，也安排了兩位看似處在現實生活中的角色，飾演自己的蘇古諾夫和船長德克。這些形式上的安排，都是為了讓歷史事件與當代產生關聯的技巧。電影一開始，船長德克在與蘇古諾夫的通話中就已經提過：「我不想再談過去的事了，讓我們專注於現在的事情上吧！」但是專注現在並非遺忘過去，若是不從歷史做學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則沒有任何進步可言。讓過去在現代產生意義，我們則可以從中有更多思考，應當是蘇古諾夫想要透過本片做到的。難怪蘇古諾夫要讚嘆包含幾千年歷史各種文明珍寶的羅浮宮其價值可能更勝於整個法國。

    電影旨在探討藝術與權力的關係，而權力往往經由戰爭來展現，戰爭則是國家利益間的爭奪，這要如何影響藝術，我們可以從兩位主要角色羅浮宮館長賈克喬札與納粹軍官梅特涅的關係中看出。兩人關係的演變可以從電影中的幾場戲看出，梅特涅首次進入羅浮宮拜訪賈克喬札後，接了一場一名軍人在戶外追逐女子的戲，似乎暗指德國對法國的侵略。之後，兩人逐漸對彼此相知相惜，梅特涅甚至幫助賈克喬札的手下脫罪。不過，兩人畢竟是為不同的國家工作，一場梅特涅詢問賈克喬札是否因自己身上的制服而緊張不安的戲，點出了兩人在立場上的不同。兩人分別代表不同國家，立場不同，卻都為保護羅浮宮的館藏而努力，以法國的角度看來，當然是值得讚許的；換成納粹德國的角度則相反。這也影響著兩人在戰後的變遷與發展，賈克喬札說過自己非常法國，並且一生都在當法國公務人員，卻因為在戰時服務親納粹的維琪政府，在戰後無法得到應得的榮譽，但他自己也十分清楚這麼做是為了保護自己熱愛的藝術，無可厚非。那麼梅特涅呢？他作為戰敗國的軍官好像應該受到處罰，卻因為保護羅浮宮館藏免於納粹之手反而獲得勳章。國家利益對於個人主體的限制與壓迫，完全體現在這兩人上。

    我們接著談論維琪政府的元首貝當，他作為法國一戰時期的英雄，理應是法國抗外的象徵，卻在二戰時主動向納粹德國求和以免於被侵略，使得昔日的法國分為被納粹占領的佔領區以及維琪政府管轄的非佔領區。沒錯，納粹入侵巴黎時因為巴黎的「不設防」而免於被戰火波及，後來又有貝當主動給予利益以交換和平，這些政治上的考量，反而成為羅浮宮及其館藏免於被破壞的關鍵，雖然國家利益往往與藝術目標不同，不能說沒有不謀而合的時候。

    那麼同一時期的俄國呢？相較於法國免於被更進一步的侵略，俄國卻因為不願妥協而遭到德軍猛烈侵略，演變為人民必須人吃人才能生存下去的慘烈情況，俄國的冬宮也因此受到波及。電影中多次將法國與俄國的處境相比較，尤其一封發給駐守法國城堡的德軍的信裡寫道：「你們必須愛護城堡中的藝術品，以證明你們跟正在侵略俄國的德軍一樣優秀勇猛」時，其實諷刺地可以。身為俄國導演的蘇古諾夫，有意識地運用這些比較，達到諷刺與批判的目的。

    羅浮宮幸運地避免館藏被掠奪，但若回過頭來看，羅浮宮裡的許多館藏，不也是侵略他國掠奪而來。導演顯然沒有放過這層關係，安排了拿破崙和自由女神瑪麗安娜現身於羅浮宮中，拿破崙說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藝術，對比在一旁喃喃自語「自由、平等、博愛」的瑪麗安娜，導演的人道關懷已經不言而喻，一場瑪麗安娜與拿破崙並肩而坐，導演卻叫瑪麗安娜把拿破崙趕走的戲更是明顯。電影一開始即提到博物館擁有蒙蔽權力，掩蓋人們不當作為的能力，用在拿破崙身上似乎正合適。

    電影裡也提到，舊世紀時人們時常以船隻運送藝術品，而讓不少船員與藝術品葬身海底。有趣的是，導演特別安排了一位現代角色：德克船長，讓他在片中駕駛一艘載滿藝術品的貨船，貨船卻在航行時遭遇暴風雨，瀕臨沈船，這時問題來了，到底要不要捨棄船上的藝術品以求自身安全？面對這個兩難的問題，難怪蘇古諾夫要感嘆以海運的方式運送藝術品並不人道。電影的最後，我們在深海中看到船隻的殘骸，印證了蘇古諾夫的擔憂與不捨，無論對人命或藝術品。

    要拍出此片，蘇古諾夫必然熟知歷史的變遷與人類權力運作的方式，也因他對藝術品價值的理解與珍視，這更是一部充滿人道精神的電影。如果說蔡明亮受羅浮宮邀請拍攝的《臉》宛如他私密的日記或自畫像；蘇古諾夫則以匯集了眾多人類文化的羅浮宮為題，拍出了他獻給當代人們的寓言。